1986年1月,我父亲去世。他是在凌晨去世的,前一天白天他看上去情况挺好,所以晚上我和姐夫在医院的抢救室守着他,让妈妈去姐姐家休息。凌晨时我看父亲不行了,赶紧让姐夫回家叫我妈。妈妈一进来看到父亲停止呼吸了,她就哭;她是一个很坚强的人,她哭时不像一般人那样大放悲声,而是忍着的那种哭。她哭着哭着,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睛里瞬间有了一颗红豆,红红的,很大的一粒。我想是不是从此以后妈妈的眼睛就不好使了,心里害怕极了。举行完父亲的葬礼,三天后要去圆坟,我们怕母亲伤心,不让她去。爸爸是腊月去世的,接着就是过年,按风俗过年前还要上坟。
爸爸去世后的那段时日,妈妈眼睛里那颗圆圆的红豆一直在,我们以为它要永远伴随着她了。快要过年的时候,我们姐弟三人好好地干活,哄我母亲,怕她伤心难过。挑水、劈柴、蒸年干粮等等,不想让她提起有关父亲的话题。腊月二十七,她要跟我们一起去上坟,我们坚决不肯,飞快地跑出家,七拐八绕,把她甩开。我们回来后,发现她哭过。第二天早晨我们起床后,突然发现她失踪了,我们怕她想不开去自杀,到处找,可哪儿都找不到。最后她终于回家了,外面在下雪,她落了一身的雪。
那时父亲的坟还没立碑,一般来说要到转年的清明才立,所以坟前是没有名字的。再说那是当时做白事的几个人给选的一块墓地,所以她并不知道父亲埋在哪里。但是她进来说:“我去看你们爸爸去了。”我们立刻问:“你找到了吗?”她说:“我找到了。我一上山,经过一座新坟的时候,心跳得和见到别的坟不一样,我就知道那是你爸。”那一瞬间我们特别难过,然后看她的眼睛,发现特别清亮,原来她眼里的红豆没了!她上了坟回来,眼里这颗带了多少天的、早晨时还在的红豆,突然就消失了。
所以我写《白雪的墓园》的时候说,父亲去世的一瞬,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耍赖,不忍离开,他就化作一颗红豆藏在母亲的眼睛里。直到母亲亲自把他送过去,他才真正安心地待在另一世。
我讲的这个故事,小说里面的这些细节,都是真实的。批评家把这样的小说定义为“温暖”,我不敢苟同。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啊,它是多么的残缺,多么的忧伤。